梅雨季节还未正式宣告结束,天空却已湛蓝一片,盛夏的骄阳尽情灼照着大地。绿叶繁茂的柳树,在时隔多日之后,又在路面上摇曳着浓密的阴影。
Tamaru在玄关迎接青豆。他身穿暗色调的夏季西服,白衬衣上系着素色领带,没流一滴汗。像他那样的大块头男人,却无论天气怎样炎热都不出汗,青豆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Tamaru见到青豆,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含糊地短短问候一声,便一言不发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两个人随意交谈几句,而是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带路,踱过长长的走廊,将青豆领到老夫人正在等待的地方。
大概他无心与别人闲聊吧,青豆推测。也许是狗的死亡带给他的打击太大。“需要再找一只看门狗。”他在电话里对青豆说,像谈论天气一般。但连青豆都明白,那并非他的真心话。那只雌的德国牧羊犬对他而言是个重要的存在,多年来彼此心心相通。那只狗莫名其妙地忽然死去,他视之为一种对个人的侮辱或挑战。望着Tamaru那教室里的黑板一般宽阔缄默的后背,青豆能想象出他心中安静的愤怒。
Tamaru打开客厅的门,请青豆入内,自己则立在门口等待老夫人的指示。
“现在我们不需要饮料。”老夫人对他说。
Tamaru无言地轻轻颔首,静静地带上房门。老夫人和青豆留在屋子里。老夫人坐的扶手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只圆形玻璃金鱼缸,里面游着两条红金鱼。是那种寻常可见的普通金鱼、随处皆是的普通金鱼缸,水中像是理所当然般浮漾着绿色的水藻。青豆曾多次造访这间端庄宽敞的客厅,但看到金鱼是头一次。空调似乎设定得很弱,肌肤不时感到微微的凉风。她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插了三枝白百合的花瓶。百合很大,仿佛沉湎于冥想的异国小动物般低垂着头。
老夫人招手示意,让青豆坐在身旁的沙发上。朝向庭院的窗户拉着白蕾丝窗帘。夏季午后的阳光格外强烈,在这样的光线中,她显得异乎寻常地疲惫。细细的胳膊无力地撑着面颊,身体深埋在宽大的椅子里。眼睛凹陷,颈部皱纹增多,嘴唇无色,修长的眉毛似乎放弃了对万有引力的抵抗,眉梢微微向下垂去。也许是血液的循环功能下降的缘故,皮肤处处都像喷上了一层粉末,看上去泛白。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她至少衰老了五六岁。而且今天,这样的疲惫公然泄露在外,老夫人似乎并不介意。这可是不寻常的事。至少据青豆的观察,她永远注意仪表整洁,动员体内全部力气,保持挺拔端正的姿势,收敛表情,努力不泄露一丝衰老的迹象。这样的努力总是收到令人刮目相看的成果。
青豆想,今天,这座宅第中的许多事情都和平时很不一样啊。甚至连屋内的光线,都被染成了不同于以往的颜色。还有这平淡无奇的金鱼和金鱼缸,与天花板极高又摆满了优雅的古典家具的房间稍有些不配。
老夫人静坐不动,半晌没有开口。她将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凝望着青豆身旁空中的某一点。但青豆明白,那一点并没有浮游着任何特别的事物。她不过是需要一个地方暂时落下视线。
“你口渴吗?”老夫人用平静的声音问。
“不,我不渴。”青豆答道。
“那儿有冰红茶。不介意的话,你自己倒在玻璃杯里喝吧。”
老夫人指指房门边的餐具台。那儿有一只广口瓶,盛着加了冰块和柠檬的冰红茶,旁边有三只不同颜色的雕花玻璃杯。
“谢谢您。”青豆说。但没有改变姿势,等着下面的话。
但好一阵子,老夫人保持着沉默。是有话非说不可,然而一旦说出口,其中隐含的事实或许会变得更确凿。若有可能,宁愿把那个时刻向后拖延。沉默便包含着这种意义。她瞥了一眼身边的金鱼缸,然后似乎放弃了努力,终于从正面注视着青豆的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两端有意地微微上挑。
“庇护所的看门狗死了,Tamaru告诉你了吧?死得很蹊跷,无法解释。”老夫人问。
“我听说了。”
“在那之后,阿翼不见了。”
青豆微微扭脸。“不见了?”
“忽然失踪了。恐怕是昨天夜里的事。今天早上人就不在了。”
青豆撅起嘴,想寻找恰当的词。但没能立刻找到。“不过……上次我听您说,一直有人跟阿翼睡在一起,在同一个房间里,为了慎重起见。”
“没错。不过那位女子睡熟了,据她说从来没有睡得那么沉过,根本没觉察到阿翼离开。天亮时,床上已经没有阿翼了。”
“德国牧羊犬死了,而第二天阿翼就不见了。”青豆像确认似的说。
老夫人点头道:“现在还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不过,我认为恐怕是有。”
没有明确的理由,青豆却看向桌上的金鱼缸。老夫人也追逐着她的视线,把目光投向那里。两条金鱼微妙地扇动着几片鳍,在那玻璃做成的池塘中不经意地游来游去。夏日的光线在鱼缸里呈现出奇怪的折射,让人生出似乎在凝视一小片充满神秘的深海的错觉。
“这金鱼是为阿翼买的。”老夫人望着青豆的脸,解释道,“麻布的商店街在举办小小的庙会,我就带着阿翼去那儿散步。心想一直闷在房间里对她的身体不好。当然,Tamaru也一块儿去了。从那儿的夜市上连鱼缸带金鱼一起买回来的。那孩子好像被金鱼深深地吸引,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毫不厌倦地从早到晚盯着看。那孩子不见了,我就把它拿到这里来。我最近也经常盯着金鱼看。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盯着它们看。奇怪得很,好像真的百看不厌。以前我可是从来没有热心地看过金鱼。”
“阿翼大概会去什么地方,您有没有线索呢?”
“没有线索。”老夫人答道,“那孩子也没有亲戚家可以投奔。据我所知,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有没有可能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老夫人仿佛在驱赶肉眼看不见的小苍蝇,神经质地微微摇头。“不会的,那孩子只是从那儿走出去了。并不是有人来把她强行带走的。
如果是那样,周围的人都会醒来。住在那里的女子睡眠本来就很浅。
我认为阿翼是自己决定离开那儿的。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不声不响地打开门锁,推开门走出去。我可以想象出那光景。就算那孩子出去了,狗也不会叫。狗在前一天晚上就死了。她走的时候连衣服也没换。
尽管身旁就是叠得好好的衣服,她却穿着睡衣就出走了。身上应该连一分钱也没带。”
青豆的脸扭得更歪了。“孤身一人,穿着睡衣?”
老夫人点点头。“是的。一个十岁少女,孤身一人穿着睡衣,连一分钱也不带,大半夜的能到哪儿去呢?从常识角度来看很难理解。
但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不,这会儿我甚至觉得,这其实是该发生的事。所以我没去找那孩子的下落。无所事事,就这么盯着金鱼看。”
老夫人瞥了金鱼缸一眼,随即再次直视青豆的脸。
“因为我知道现在在这里拼命找也无济于事。那孩子已经去了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她说完,不再用手撑着面颊,而是缓缓地吐出体内积蓄已久的气息,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
“可是,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青豆说,“待在庇护所里可以得到保护,而且她又没有别的地方能去投靠。”
“我不知道理由。但我觉得,那只狗的死亡好像就是导火索。来到这里以后,孩子非常喜欢那条狗,狗也跟那孩子特别亲近,她们俩就像好朋友。因此那条狗的死亡,而且是那样血腥而怪异的死亡,让阿翼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住在那里的人都受到了冲击。但现在想一想,那条狗悲惨的死,也许就是向阿翼传递的口信。”
“口信?”
“它告诉阿翼:不许你待在这里。我们知道你藏在这里。你必须离开。不然,你周围的人身上还会发生更悲惨的事。就是这样的口信。”
老夫人在膝盖上细细地刻记着虚拟的时间。青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恐怕那孩子理解了这则口信的意思,便主动离开了这里。她肯定是不情愿离开,而且是明知无处可去,却只能离开。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绞。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竟然不得不下这样的决心。”
青豆想伸手握住老夫人的手,然而作罢了。话还没说完。
老夫人继续说道:“对于我,这不用说是个巨大的冲击。我感觉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人撕去了,因为我在考虑正式收她为养女。当然,我明白事情不会那么轻易地解决。明知会困难重重,我还是希望这样做。所以,就算进展不顺利,也没理由找谁诉苦。不过说老实话,在我这把年纪,这可是十分严酷的事。”
青豆说:“不过,也许过上一阵子,阿翼哪天就忽然回来了。她身上又没带钱,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
“我也希望能这样,可惜大概不会。”老夫人用有些缺乏抑扬的声音说,“那孩子只有十岁,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下了决心离开这里的。恐怕不可能主动回来。”
青豆说了声“对不起”,站起来走到门边的餐具台前,往蓝色雕花玻璃杯中倒了冰红茶。其实她并不口渴,只是想借离席制造短暂的停顿。她重新坐回沙发上,喝了一口冰红茶,将杯子放在茶几的玻璃板上。
“关于阿翼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老夫人待青豆在沙发上坐好后说,并且像在为自己的情绪划定章节,挺直脖颈,双手搁在身前,手指紧紧交叉。
“接下来我们谈谈‘先驱’和那个领袖吧。我要告诉你我们获知的关于他的情况。这是今天请你来的最重要的目的。当然,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和阿翼有关。”
青豆点点头。这也是她预料之中的事。
“上次我也告诉过你,这位被称作领袖的人物,我们是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也必须处置的。就是说,要请他到那个世界去。你也知道,此人已经习惯强xx十岁左右的少女。那都是些还未迎来初潮的少女。
为了将这种行为正当化,他们随意编造教义,利用教团体系。我尽量详细地对此进行了调查,是委托有关方面去做的,花了一笔小小的钱。
这并不容易,比事前预想的需要更多费用。但不管怎样,我们确认了四个被这家伙强xx过的少女。第四个,就是阿翼。”
青豆端起冰红茶,喝了一口。没有味道,就像嘴巴里塞了一团棉花,把一切滋味都吸收了。
“还没有弄清详细情况,不过四个少女中至少有两个,至今仍然生活在教团里。”老夫人说,“据说她们作为领袖身边的亲信,担任巫女的角色,从来不在普通信徒前露面。这些少女究竟是自愿留在教团里的,还是因为无法逃脱只好留下的,我们不得而知。她们是否仍然与领袖保持着性关系,这也无从得知。但总而言之,那个领袖好像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家人。领袖居住的区域完全禁止入内,普通信徒一律不得靠近。许多东西都笼罩在迷雾中。”
茶几上的雕花玻璃杯开始出汗。老夫人稍作停顿,调整呼吸后继续说道:
“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在这四个人当中,最早的一位牺牲者,是领袖的亲生女儿。”
青豆皱起了脸。面部肌肉自作主张地抽动起来,七扭八歪。她想说什么,但词语未能变成声音。
“是的。可以确认那家伙第一次下手,就是奸污自己的亲生女儿。
七年前,在他女儿十岁的时候。”老夫人说。
老夫人拿起对讲机,请Tamaru送一瓶雪利酒和两只杯子来。其间两人缄默不语,各自整理着思绪。Tamaru用托盘将一瓶未开启的雪利酒和两只雅致纤细的水晶玻璃酒杯送进来。他把这些摆在茶几上,然后像拧断鸟脖子一般,用干脆精确的动作启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倒进酒杯。老夫人背过身去,Tamaru鞠了一躬,走出房间。他依旧一声不响,甚至没有发出脚步声。
青豆心想,不仅是那条狗,少女(而且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少女)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了,这深深地伤害了Tamaru。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的责任。他夜间并不住在这里,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到了晚上他就回到徒步约十分钟开外的家里睡觉。狗的死亡和少女的失踪,都发生于他不在的夜间。两者都是无法预防的。他的工作仅仅是负责老夫人和柳宅的警卫,位于院落之外的庇护所的安全,他顾不过来。尽管如此,这一连串事件对Tamaru来说,却是他个人的过失,是对他的不可容忍的侮辱。
“你做好处置此人的准备了吗?”老夫人问青豆。
“做好了。”青豆清晰地回答。
“这件工作可不容易。”老夫人说,“当然,请你做的工作,每一次都不容易。只不过这一次尤其如此。我这方面会尽力而为,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好。但究竟能在何种程度上确保你的安全,连我也说不准。只怕这次行动会比以往的更危险。”
“我心里明白。”
“上次我也告诉过你,我不愿意送你去危险的地方。但说老实话,这一次,我们选择的余地非常有限。”
“没关系。”青豆说,“反正不能让那家伙活在这个世界上。”
老夫人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雪利酒,细细品味。然后盯着金鱼看了片刻。
“我以前一直喜欢在夏日的午后喝点常温的雪利酒,不太喜欢在炎热的季节里喝冰冷的饮料。喝了雪利酒,过一小会儿再躺下来打个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从睡眠中醒来,炎热就会稍微消退。我很希望有朝一日能这样死去。在夏日的午后喝一点雪利酒,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去,就这样不再醒来了。”
青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雪利酒。她不太喜欢这酒的滋味,却很想喝点什么。与喝冰红茶不同,这次多少感觉到一点味道。酒精强烈地刺激着舌头。
“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老夫人说,“你害怕死吗?”
说出回答没有花时间。青豆摇摇头。“并不怎么害怕。如果和我作为自己活着相比。”
老夫人的嘴角浮出无力的笑意。和刚才相比,她似乎变得年轻了一些,嘴唇也恢复了生气。也许和青豆的谈话刺激了她,也许是少量的雪利酒发挥了效用。
“你应该有个意中人呀。”
“是的。不过我和他实际结合的可能性,无限地接近零。所以就算我在这里死去,因此失去的东西也只是同样无限地接近零。”
老夫人眯起眼睛。“有没有具体的理由让你认为自己不可能与他结合?”
“没有特别的理由。”青豆答道,“除了我是我自己以外。”
“你不打算对他采取什么行动,是不是?”
青豆摇摇头。“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自己从心底深深地渴求他的事实。”
老夫人凝视了青豆的脸片刻,是又干脆又爽快啊。”
“因为有这个必要。”青豆说,了碰,“倒不是刻意这样。”
深为感佩。“你这个人考虑问题真然后端起雪利酒,只是在嘴唇上碰半晌,沉默溢满了房间。百合依旧低垂着头,金鱼继续漫游在折射的夏日阳光中。
“可以创造一个让你和那位领袖单独相处的机会。”老夫人说,“这件事不容易,恐怕也要花些时间。不过最终我肯定能做到。然后你只要照老样子做就行了。只是这一次,你在事后必须隐踪埋迹。你得接受整容手术,辞去现在从事的工作,隐匿到遥远的地方去。名字也要换掉。迄今为止你作为你拥有的一切,都必须统统抛弃。你得变成另外一个人。当然,你会得到一大笔报酬。其他事情都由我负责处理。
你看这样行吗?”
青豆答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工作也好,姓名也好,现在在东京的生活也好,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义。我没有异议。”
“包括面容将彻底改变?”
“会比现在好看吗?”
“如果你希望,当然可能。”老夫人带着认真的表情答道,“当然有个程度的问题,但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做一张脸。”
“顺便连隆胸手术一起做了也许更好呢。”
老夫人点点头。“这也许是个好主意。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我是开玩笑。”青豆说,表情随即松弛下来,“虽然不足以炫耀,但我觉得胸像现在这个样子也没问题。轻巧便携。而且事到如今,再改买其他尺寸的内衣实在太麻烦。”
“这种东西,你要多少我就给你买多少。”
“这话也是开玩笑。”青豆说。
老夫人也露出了微笑。“对不起。我还不习惯你开玩笑。”
“我对接受整容手术没有抵触。”青豆说,“迄今为止,我没想过要做整容手术,不过,现在也没有理由拒绝它。这本来就不是一张令人满意的脸,也没有人对它感兴趣。”
“你还得失去朋友呢。”
“我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青豆说,随即,她忽然想起了亚由美。如果我不声不响地消失,亚由美也许会感到寂寞,或者有遭到背叛的感觉。但要将亚由美称为朋友,却从一开始就有点为难。想和警察做朋友,这条路对青豆太危险了。
“我有过两个孩子。”老夫人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小他三岁的妹妹。女儿死了。以前我告诉过你,是自杀。她没有孩子。儿子呢,由于种种原因,长期以来跟我相处得不太好。现在我们几乎连话都不说。有三个孙子,却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假如我死了,我拥有的大部分财产恐怕会被遗赠给唯一的儿子和他的孩子们。几乎是自动地。
近来和从前不一样了,遗嘱这东西没有什么效力。尽管如此,眼下我还有不少可以自由支配的钱。我想,如果你顺利完成这次工作,我要把大部分赠送给你。请你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拿钱收买你的意思。
我想说的是,我把你看作亲生女儿一样。我想,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儿就好r。”
青豆平静地看着老夫人的面庞。老夫人像忽然想起来了,将端在手上的雪利酒杯放到茶几上,随即扭头向后,凝望着百合光洁的花瓣,嗅着那浓郁的芬芳,然后再次看着青豆的脸。
“刚才我说过,我本来打算收阿翼为养女,结果却失去了她。也没能为那孩子尽点力,只能袖手旁观,目送她独自一人消失在深夜的黑暗中。现在又要把你送到前所未有的险境中去。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遗憾的是,眼下我们找不到其他方法达成目的。我能做到的,不过是进行现实的补偿而已。”
青豆缄默不语,侧耳倾听。当老夫人沉默下来,从玻璃窗外传来清晰的鸟鸣声。鸟儿鸣啭一阵,又不知飞去了何方。
“不管会发生什么事,都必须除掉那个家伙。”青豆说,“这是目前最重大的事。您如此看重我疼爱我,我感激不尽。我想您也知道,我是一个因故抛合了父母的人,一个因故在儿时被父母抛合的人,不得不走上一条和骨肉亲情无缘的路。为了独自生存下去,我不得不让自己适应这种感情状态。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渣滓,是毫无意义的肮脏渣滓。所以,您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非常感激。不过要改变想法、改变活法,现在有点太晚了。可阿翼就不一样了,她应该还有救。请您不要轻易放弃。不要丧失希望,要把那孩子夺回来。”
老夫人点点头。“好像是我的表达有问题。我当然没有放弃阿翼。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倾尽全力把那孩子夺回来。但你也看见了,现在我实在太累了。没能帮上那孩子,所以被深深的无力感困扰,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活力。也可能是我年龄太大了。也许不管等多久,那活力都不会回来了。”
青豆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老夫人身旁,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伸手握住她那纤长优雅的手。
“您是一位无比坚毅的女性,能比任何人都坚强地活下去。现在您只是感到失望、感到疲倦罢了。应该躺下休息休息,等到醒来,肯定就会复原了。”
“谢谢你。”老夫人说着,也握住青豆的手,“的确,也许我该稍微睡一会儿。”
“我也该告辞了。”青豆说,“等着您的联系。我还得把身边的琐事处理完。其实我也没有太多行李。”
“请做好轻便转移的准备。如果缺少什么东西,我这边立刻能替你筹办。”
青豆松开老夫人的手,站起身。“晚安。一切都会顺利的。”
老夫人点点头,然后坐在椅子上闭起眼睛。青豆再次将视线投向茶几上的金鱼缸,吸了一口百合的芬芳,离开了那间天花板很高的客厅。
在玄关,Tamaru正等着她。已经五点了,太阳还高挂在空中,势头丝毫未减。他那双黑色的科尔多瓦皮鞋照例擦得锃亮,炫目地反射着天光。天上处处能看见白色的夏云,但云朵瑟缩在角落里,不去妨碍太阳。离梅雨季节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可最近这几天连连骄阳高照,令人想起夏天。蝉鸣从庭院的树丛中传来,还不太响亮,有点畏畏缩缩的感觉,却是确凿的先兆。世界的构造依然维持原样。蝉儿呜叫,夏云流漾,Tamaru的皮鞋上没有一点污痕。世界一成不变。但在青豆看来,不知为何却觉得这很新鲜。
“Tamaru先生,”青豆说,“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你有没有时间?”
“可以啊。”Tamaru不动声色地答道,“时间倒有的是。消磨时间就是我的工作之一。”他坐在了玄关外的园艺椅上。青豆也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来。向外伸出的屋檐遮断了阳光,两人身处凉爽的阴影中。
空气中飘漾着嫩草的气息。
“已经是夏天了。”Tamaru说。
“蝉也开始叫了。”青豆说。
“今年蝉叫得好像比往年早一点。这一带接下去又该喧噪起来啦,吵得耳朵都疼。我在尼亚加拉大瀑布附近的小镇小住时,就像这样喧噪,从早一直吵到晚,没有停下来的时候。那声音简直像一百万只大大小小的蝉在叫。”
“原来你去过尼亚加拉呀。”
Tamaru点点头。“那里可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我一个人在那里住了三天,除了倾听瀑布的轰鸣,没有任何事可做。喧响震天,连书都看不成。”
“你一个人在尼亚加拉,三天都做什么了?”
Tamaru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摇头。
片刻,Tamaru和青豆一言不发,侧耳聆听微弱的蝉鸣。
“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青豆说。
Tamaru的胃口似乎有点被吊起来了。青豆可不是那种轻易开口求人的类型。
她说:“这个忙可有点不平常。我希望你不会不愉快。”
“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但可以听一听。无论如何,作为礼貌,来自女士的请求是不会让我不愉快的。”
“我需要一把手枪。”青豆用机械的声音说,“大小能放进小手提包那种。后坐力要小,但要有一定程度的杀伤力,性能值得信赖。不能是用模型手枪改造的,也不能是菲律宾造的那种仿制品。我就算用它,也只会用一次。有一颗子弹大概就够了。”
沉默。其间Tamaru的目光没有从青豆脸上移开。他的视线纹丝不动。
Tamaru叮咛般地问:“在这个国度里,普通市民携带手枪,在法律上是禁止的。你知道这个吧?”
“当然。”
“为了慎重起见,我得告诉你,迄今为止我从没被追究过刑事责任。”Tamaru说,“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前科。也许是执法方有所疏漏。对此,我不否认。不过从档案上看,我是个十分健全的公民,清白廉洁,没有一个污点。虽然是个同性恋,但这并不违反法律。税金也是叫我交多少就交多少,选举时也去投票。只不过我投的候选人从来没有当选过。违章停车的罚金也在期限内全部缴清。因为超速被抓的情况,这十年间从未有过。国民健康保险也入了。NHK的收视费也通过银行转账支付。持有美国运通卡和万事达卡。虽然目前我没有计划,但如果我愿意,连期限三十年的房贷也有资格申请。身处这样的位置,我常常感到欣喜。你是面对着这样一位可说是社会基石的人物,请他去弄把手枪来。这一点,你明白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希望你不会不愉快。”
“是啊,这话我听见了。”
“我觉得十分抱歉,但除了你,这种事我想不出还能找谁帮忙。”
Tamaru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小而含混的声响。听上去仿佛被压抑的叹息。“假如我处于能办到此事的角度,按常识思考,恐怕我会这么问:你究竟打算用它打谁?”
青豆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打这里。”
Tamaru毫无表情地望了那只手指一会儿。“恐怕我会进一步问:理由呢?”
“因为我不想被活捉。我不怕死。进监狱非常不愉快,但我想还能忍受。不过,我不愿意被一帮莫名其妙的家伙活捉,受到拷问。因为我不想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
“我并不打算用它打什么人,也不打算去抢银行。所以不需要二十连发半自动那样张扬的东西。小巧,后坐力小的就好。”
“也可以选择药。和弄把手枪相比,这更现实。”
“药得掏出来、吞下去,需要时间。如果在咬碎胶囊前被对方伸手插进嘴巴,我就动弹不得了。但用手枪的话,就可以一面牵制对方,一面下手。”
Tamaru想了一下,右边的眉毛微微上挑。
“我呢,如果可能的话,不愿意失去你。”他说,“我觉得比较喜欢你。我是说在私人层面上。”
青豆微微一笑。“是当作一个女人喜欢吗?”
Tamaru不露声色地答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狗也好,能让我喜欢的东西并不多。”
“那当然。”青豆说。
“但同时,保护夫人的安宁和健康,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怎么说我也是个专家。”
“那还用说。”
“从这个观点来看,我想调查一下,看看自己能做点什么。我不能保证。但弄不好,也许能找到一个可以满足你要求的熟人。只是这件事非常微妙,和邮购电热毯之类可不一样。可能得花上一个星期,才给你答复。”
“那没关系。”青豆说。
Tamaru眯起眼睛,仰望着响起蝉鸣的树丛。“我祝你万事如意。
如果是稳妥的事,我会尽力帮你。”
“谢谢你。我想下一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工作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Tamaru摊开双手,掌心向上,宛如一个立在沙漠正中央等着雨水落下的人,但没发一言。那是一双又大又厚的手掌,布满伤痕。说是躯体的一部分,不如说更像巨大的重型机械的零件。
“我不太喜欢说再见。”Tamaru说,“我连向父母说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去世了吗?”
“连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是在战争结束前一年生在萨哈林的。萨哈林南部当时被日本占领,叫作桦太,一九四五年夏天被苏军占领,我的父母当了俘虏。父亲好像在港口工作。日本俘虏中的平民,绝大部分没过多久便被遣送回本国了,但我父母是作为劳工被抓到萨哈林去的朝鲜人,所以没能被送回日本。日本政府拒绝收留。
理由是,随着战争的结束,朝鲜半岛出身者已经不再是大日本帝国的臣民了。太残忍了。这岂不是连一点爱心也没有吗?如果提出申请,可以去朝鲜,但不能回南边,因为苏联当时不承认韩国。我父母出生于釜山近郊的渔村,他们不想去北边。北边连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
当时我还是个婴儿,被托付给归国的日本人,来到了北海道。当时的萨哈林粮食问题糟糕透顶,苏军对待俘虏又很残酷。父母除了我还有好几个小孩,在那里很难养活我。他们大概以为先让我一个人回北海道,以后还能重逢。或者只是不露痕迹地甩掉包袱。详情不明。总之我们再也没有重逢。我父母恐怕现在还待在萨哈林。我是说,如果他们还没死的话。”
“你不记得父母吗?”
“没有任何记忆。因为分手时我才一岁多一点。我由那对夫妇抚养了一段时间,就被送进了函馆近郊山里的一家孤儿院。大概那对夫妇也没有余力一直养育我。那处孤儿院由天主教团体运营,可真是个艰难的地方啊。战争刚结束时孤儿多得要命,粮食也不够,暖气都不足,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干各种各样的事。”Tamaru瞟了一眼右手的手背,“于是我办了个徒有形式的过继手续,取得了日本国籍,起了个日本名字。田丸健一。我只知道自己原来姓朴。而姓朴的朝鲜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青豆和Tamaru并排坐在那里,各自倾听蝉鸣声。
“最好还是另养一条狗。”青豆说。
“夫人也这么跟我说。说是那边的房子需要新的看门狗。可我怎么也没那个心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最好还是再找一条。虽然我没有资格给别人忠告,但是这么认为的。”
“我会的。”Tamaru说,“还是需要一条受过训练的看门狗。我会尽快和驯狗公司联系。”
青豆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然而天上已微微露出黄昏的迹象。蓝色中开始混入其他色调的蓝。身体里残留着少许雪利酒的醉意。老夫人还在熟睡吗?
“契诃夫这么说过,”Tamaru缓缓地站起来,说,“如果故事里出现了手枪,它就非发射不可。”
“这话怎么说?”
Tamaru与青豆面对面,站着说话,他的个子只比青豆高出几厘米。“他的意思是说,在故事里不要随意搬出不相关的小道具。如果里面出现了手枪,它就有必要在某个场景中射出子弹。契诃夫写小说时喜欢删掉多余的修饰。”
青豆理好连衣裙的袖子,将挎包挎在肩上。“于是你忧心忡忡:如果有手枪登场,只怕会在某个地方开枪。”
“按照契诃夫的观点来看的话。”
“所以你就想,如果可能的话,不帮我弄枪。”
“既危险,又违法。而且契诃夫是个值得信赖的作家。”
“可这不是故事。我们说的是现实世界。”
Tamaru眯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青豆的脸,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这种事情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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