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午后天吾便到父亲的病房去,坐在床边上,打开自己带来的书朗读。每读五页休息一次,然后再读五页。仅仅是将自己在看的书读出声而已。这里面有小说,有传记,也有自然科学。重要的是将文章读出声来,内容是什么不重要。
父亲能不能听见这个声音,天吾不知道。从看到的情况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个干而瘦的老人,闭着眼,沉睡着。身体没有任何动作,也听不见呼吸。当然呼吸是有的,除非凑近耳朵,或是靠镜子凝结的雾气,否则都不能确认其存在。点滴输进身体里,导尿管再将仅有的那么点排泄物向外运出。现在能证明他的存活的,只有这缓慢安静的进进出出。有时护士会用电动剃须刀给他剃胡须,用前端磨圆的小剪子剪耳朵和鼻子里长出来的白毛。也修整眉毛。虽然没有意识,毛发仍继续生长。看见这个男人,天吾渐渐不明白人的生与死究竟有何区别。也许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区别。区别只是人们为了方便强加的想法罢了。
三点左右医生来向天吾说明病情。说明总是非常的短,内容也大致相同。病情没有进展。老人只是沉睡过去。生命力正在徐徐衰减。换个说法就是实质的向死亡靠近。医学上对此目前毫无办法。只能由他就此安静地沉睡。医生能说的无外乎这些。
接近傍晚时两个男性看护来把父亲搬运到检查室接受检查。虽然都戴着口罩,来的看护人和那天的还是不同。也许是戴着大大的口罩的缘故,全都一言不发。其中一个看着像外国人。小个子皮肤稍黑的那个,透过口罩向天吾微笑。一看就能明白对方是在微笑。天吾也浮起微笑点点头。
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后父亲才能回到病房。接受的是什么检查天吾不知道。父亲离开病房后天吾到楼下的食堂喝了温乎乎的绿茶。打发了十五分钟后回到病房,他仍然期待着,少女时期的青豆会不会突然躺在那里呢。但是青豆没有再出现。渐渐昏暗的病房中,只有病人的气味和留有睡痕的无人的病床残留着。
天吾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风景。草坪的对面黑黑地横布着松树防风林。远处还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太平洋汹涌的海浪。仿佛是聚集着的无数灵魂,呢喃着冥冥众生的物语,回响着厚重阴暗的回响。仿佛在诉求更多的灵魂参与进来似的,它们也在诉求着更多能为人道的物语。
天吾在这之前,仅仅十月的时候来过两次,到访千仓的疗养所后当天就回去了。坐早晨的特急列车去,坐在父亲的床边时不时说说话。虽然毫无应答。父亲仰卧着,仍在深深地沉睡。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里,天吾都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度过的。随着傍晚的到来,他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出现。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静静地日渐薄暮,房间被笼罩在淡淡的黑暗里。他终于放弃,站起身子,坐最后的特急列车返回东京。
也许我应该安下心来直面父亲才对。天吾某天这么想。一天就回去的程度也许是远远不够的。也许我们彼此需要的是更为深层次的交流。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根据,但我有那样的感觉。
十一月过半的时候,他终于正式请假。向补习学校说明父亲病重,不得不去照看的情况。这本来也不是谎话。讲课拜托给大学时代的同学。他是天吾维持着密切交往的少数朋友之一。即使大学毕业了每年也联系一两次。奇人辈出的数学系里,他也算是奇人中的奇人了。但是大学毕业后并没有工作,也没有进研究室,而是在意气相投的熟人开办的面向中学生的补习社里教数学。之后广读群书,不时在溪边钓钓鱼,每日就这么随性而过。天吾偶然知道他非常有做老师的才能。他仅仅是厌烦了自己富有才能的领域。自己家里十分富裕,没有勉强自己工作的必要。以前也有一次让他代讲,那时学生们的评价很不错。天吾向他打去电话说明情况,他立马答应下来。
接下来是怎么向同居的深绘里说的问题。把这个远离尘世的少女留在自己的公寓是否妥当呢,天吾无法判断。好在她也是在避人耳目的【潜伏】之中。所以他向深绘里本人询问道,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吗?还是想暂时到别的一方去呢?
“你要到哪里去。”深绘里严肃地望着他说道。
“去猫的小镇。”天吾说。“父亲还没有重回意识。不久之前昏睡过去,医生说也许撑不了多久了。”
天吾没有告诉她某日的傍晚,空气蛹出现在了病房的床上。其中沉睡着少女时期的青豆的事也是。那只空气蛹的所有细节,都和深绘里小说中描写的一模一样。自己热切期待着再见一次空气蛹的事情也没有说。
深绘里眯着眼睛,嘴紧紧地抿着,长时间里从正面盯着天吾的脸。仿佛在读取细小的字印刷成的信息一般。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可脸上并没有写着什么的触感。
“这样就行。”深绘里之后点点头说道,“不用担心我的事,我留在这里。”之后考虑了一会道,“现在还没有危险。”
“现在还没有危险。”天吾重复着。
“不用担心我的事。”她也重复说道。
“我会每天打电话回来的哟。”
“可别被遗弃在猫的小镇。”
“会小心的。”天吾说。
天吾去了超市,为了让深绘里不必为了买东西而出门。天吾很清楚深绘里不会处理食物。他可不想过了两周回家看见,生鲜食品在冰箱里吧啦吧啦地腐烂掉。
替换的衣服和洗脸用具都装进了塑料袋里。还有几本书,文具以及原稿纸。和往时一样,从东京站乘坐特急列车,在馆山换乘普通电车,坐两站到千仓下车。去了车站前的观光介绍所,找能住宿的比较便宜的旅馆。因为是淡季,所以订空房间很容易。主要都是给前来钓鱼的人住宿的简易旅馆。虽然狭小却很干净的房间里,散发出新榻榻米的味道。从二楼的窗户还能看见渔港。而且附带早餐的房间费也比他预想的便宜。
因为还不清楚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天吾说,所以暂时先付三天房钱。女房东没有异议。门限是每天十一点,她委婉地向天吾说明道,带女孩子回来的话会很麻烦。天吾对此也没有异议。房间的事一解决他立马向疗养所打去电话。向电话里的护士(总是那个中年护士)询问下午三点左右去看望父亲可以吗。对方说没有关系。
“川奈老先生一直睡着。”她说道。
就这样天吾开始了在海边的猫之小镇的日子。每天早晨早起到海岸边散步,眺望进出渔港的渔船,然后回到旅馆吃早餐。每天的早餐如同模具制作出来的一般,干海参和煎鸡蛋,切成四块的土豆,调味海苔,蜆的味增汤和米饭。不知为什么总是非常好吃。早餐过后开始坐在小桌子前写小说。用久未用过的钢笔写作十分快乐。在不熟悉的地方远离平日的生活开始工作也是,转变转变心情委实不坏。
他写的是以浮着两轮月亮的世界展开的故事。小小人和空气蛹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虽是从深绘里那里借来的东西,现在已经完全变为他所有。面对原稿纸的时间里,他的意识渐渐留存在了那个世界。即使搁下钢笔,意识也仍停留在那边。那种时候,肉体和意识的分离带来一种特别的感觉;到底哪边是真实的世界哪边是架空的世界,已经不能再很好地判别。进入猫之小镇的主人公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吧。世界的重心已在不知不觉时移动。就这样,主人公(恐怕如此)永远地,再未能乘上离开小镇的列车。
每天十一点是打扫的时间,必须离开房间。他在那段时间停下写作,出门信步到车站前,走进茶馆喝咖啡。有时也稍微吃点三明治,但大部分时候什么也不吃。然后拿起丢在那里的晨报,检查是否有和自己相关的新闻。但是没有看见那样的新闻。《空气蛹》作为很久之前的畅销书已经消失踪影。现在排名第一的是《想吃就吃,吃也能瘦》的一本减肥书。真是了不起的书名。就算里面是白纸估计也能大卖。
喝完咖啡,逐条看完新闻之后,天吾坐上巴士前往疗养所。到达那里大致是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再和前台的熟识的护士说些客套话。似乎是因为天吾开始在小镇住下,并且每天来看望父亲,护士们对他多少比以前态度温和,对他的接待也变得亲切。像是家人温柔地接纳了浪子回头的儿子一般。
有一个年轻的护士,每次见到天吾的脸都会害羞地一笑。似乎对他有些兴趣的样子。个子小小的,梳着马尾,眼睛很大,脸颊泛红。大概是二十出头吧。可是自见到空气蛹中沉睡的青豆之后,天吾只想着青豆。其他的女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偶然掠过的淡淡浮影罢了。在他脑中的角落里,唯有青豆的身姿常在。青豆一定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他有这样的回应。而且恐怕青豆也在寻求着天吾。所以她才会在那个傍晚,通过这样一个特别的通路来与我相会。她一定也没有忘记天吾。
只要我所见的不是幻觉。
偶尔不知什么时候,他也会想起年长的女朋友来。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已经失去她了,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道。所以再也不能和天吾见面。失去了,这个说法现在也仍让天吾觉得惴惴不安。那里毫无疑问回响着不吉之音。
即使这样,最后她的存在也已渐行渐远。和她一同度过的午后,依然是完完全全的过去的事。天吾对这件事不愿再回头。不知何时重力产生变化,要点也结束了偏移。想再回到过去已经不可能了。
走进父亲的病房,天吾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打了简短的招呼。然后开始一条一条的按照顺序说明从昨天傍晚到现在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当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坐巴士回到镇里,去食堂吃了简单的晚饭,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回到旅馆看书。十点睡觉。早晨早起在镇上散步,吃饭,写两个小时的小说。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事。即使这样,天吾仍然向失去意识的这个男人
细细地汇报自己的事。不用说,对方没有一点反应。如同对着墙壁说话一样。这一切无非是习惯性的仪式。但是随着时间单纯地反复,似乎多少有了些意义。
之后天吾开始朗读带来的书。没有固定于什么书。仅仅是那时在看什么,就将看到的地方读出声来。电动割草机的使用说明书在手边的话,也会读这个的吧。天吾尽可能的用明亮的声音,让对方容易听清楚,慢慢地读着。这是他唯一用心的地方。
屋外闪电渐强,一瞬之间,青光将往来道路照得光明如昼。也可听见雷声。或许是在动雷,但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情。只能将其假想做无谓的云和风。道路上雨水如溪潺潺流着。踏上小路之后,似乎不断有客人跟着徐徐进店。
一道而来的朋友一个劲地盯着人的脸看。刚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从刚才开始嘴就不利索了。周围一片乱哄哄的,周围的桌子也是对面的桌子也是,同席的客人们都像哪里被压迫住了似的喘着气。
突然闪电忽现,青光直射入屋,照着店内土房里的人们。这时雷声大作,几近能将屋顶震裂。惊讶地站起身来时,拥挤在土房里的客人们,一齐将脸转向这边。这脸是狗是狐分辨不出,但是禽兽们全都穿着洋装,长长的舌头吐着,在嘴边舔来舔去。
读到这里,天吾看着父亲的脸说道。“念完了。”这部作品到此结束。
没有反应。
“有什么感想吗?”
父亲依然没有回答。
有时也会给父亲念一段早上写的小说原稿。念时将不满的地方用圆珠笔改正,将改正的部分再读一遍。如果改得不满意,就再改再念。
“改得不好吧。”他像是向父亲征求意见般说道。但是父亲当然不会表明意见。父亲没有说改得不好,或者改之前的比较好,亦或是改不改都差不多,只是双眼深陷,垂着眼睑。如同重重卸下卷闸门的不幸的一户人家。
天吾不时从椅子上站起,大大地舒展身体,走到窗边眺望窗外的风景。持续几日阴天之后,也会有下雨的日子。午后一刻不停的雨,又重又暗地淋着松树防风林。这样的日子里完全听不见浪涛声。也没有风,惟有雨笔直地从空中落下。雨中黑色的鸟们成群飞过,这样的鸟也许心也一样黑暗潮湿。病房中也是湿的。枕头和书和桌子。那里的一切都饱含着湿气。但是和天气也好湿气也好,风也好浪声也好,全然无关。父亲没有停歇地昏睡中。麻痹如同一件悲天悯人的袈裟,包裹着他的全身。天吾休息一会后继续朗读。在这又小又湿的房间里,他没有任何别的能做的事。
读书读累的时候,天吾就坐在一旁沉默。望着沉睡着的父亲。然后猜测着他的脑中究竟在想着些什么。那里——那像老式铁床一般坚固的头盖骨的里面——意识以怎样的形态潜藏其中呢。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如同被遗弃的房屋,财产和家具一件不留都被运走,曾经住过的人都气息也消失殆尽。但是即便这样,那墙壁和天花板,仍然刻着过去的记忆与时光。毕竟是长时间缔造的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地化为虚无。父亲在这海边的疗养所朴素的床上躺着的时候,他的内心的空房子里,时不时也被别人无法看见的时光与记忆包围着呢。
不久脸颊泛红的年轻护士来了,向天吾微微笑着,给父亲测量体温,检查点滴的剩余情况,再确认积存的尿液量。用圆珠笔在木板的记录纸上写下几个数字。或许都是手册上的既定程序,她的动作自发而迅速。在目睹着她的一连串动作时,天吾不仅想到,在这海边小小的疗养所里,照顾着没有丝毫康复希望的认知障碍症老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她看起来既健康又年轻。浆过的白色制服下的Rx房和腰,紧凑结实又富有质感。光滑的脖子上汗毛闪动着金色的光泽。胸前的塑料名牌上写着名字,【安达】。
究竟是什么,将她带到这被忘却和缓慢的死亡支配的偏僻场所呢。天吾知道她作为护士有才能,也很勤勉。还这么年轻,技术也好。如果愿意的话,应该可以到不同种类的医疗现场去。到更加开朗,更加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为什么特地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地方呢。天吾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如果问她的话,应该会率直地回答吧。他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知道的好,天吾想。不管怎么说这里可是猫的小镇。什么时候他会乘上列车,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既定的工作完成,护士交回记录,向着天吾羞涩地一笑。
“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和往常一样。”
“情况很安定。”天吾尽可能地用明朗的声音说道。“这么说的话。”
她浮起半是道歉般的笑容,稍稍歪着脑袋。然后看到了他的膝盖上合着的书。“你在朗读这个么?”
天吾点点头。“能不能听见还是个问题。”
“即使这样,我也觉得是件很好的事。”护士说道。
“好也罢不好也罢,除此之外也想不到能做些什么。”
“无论是谁,都不是只做能做的事的。”
“大体上人们都过着和我不同的生活,忙忙碌碌的。”天吾说道。
护士迷惑着该怎么接话,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看了看沉睡的父亲,再看了看天吾。
“请多保重。”
“谢谢。”天吾说。
安达护士离开后,天吾稍微过了一会,继续开始朗读。
傍晚时来到床前的车将父亲运往检查室。天吾下到食堂喝茶,然后用那里的公共电话给深绘里打电话。
“有什么情况吗?”天吾向深绘里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深绘里说,“和平时一样。”
“我这边也没什么情况。每天都差不多。”
“但是时间在向前进行。”
“正是。”天吾说,“时间每天都在向前进行着。”
“刚才乌鸦来过了。”深绘里说,“很大的乌鸦。”
“那只乌鸦每天傍晚的同一个时候都会到窗边来呢。”
“每天都做着相同的事。”
“正是这样。”天吾说。“和我们一样。”
“但是和时间没有关系。”
“乌鸦应该不考虑什么时间。时间观念恐怕和人类不同。”
“为什么呢。”
“人类把时间表示为直线。如同在一根长的棒子刻上刻度一般。这里是未来,这里是过去,现在在这个点上。就像这样。能明白吗?”
“大概。”
“但是实际上时间并不是直线。恐怕什么形态也没有。不具备任何意义上的形态。但是我们并不能在脑中浮想没有任何形态的东西,所以为了方便将其作为直线认知。进行这种概念置换的,只有现如今的人类。”
“但是也许我们是错的。”
天吾对此考虑了一会。“也许将时间作为直线的事是错的?”
没有回答。
“当然有这样的可能性。也许我们是错的,而乌鸦是对的。时间也许完全不是什么直线。也许是拧着的环形也说不定。”天吾说道。“但是人们从几万年前开始就这么做了。也就是时间永远都被认定为直线。以此作为基本的尝试采取行动。而且到现在为止,这么做都还没有特别的矛盾出现。所以作为经验法则来看是正确的。”
“经验法则。”深绘里说。
“根据大量的案例,得到一个正确的基于事实的推论。”
深绘里沉默了一会,天吾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这个。
“喂喂。”天吾在确认对方的存在。
“你要在哪里待到什么时候。”深绘里不加问号地问道。
“我在千仓待到什么时候?”
“是的。”
“还不知道。”天吾诚实回答道,“在弄明白之前还是待在这里。现在还不好说。还有几件事没弄清楚。还想再看看情况。”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着。一旦她沉默下来气氛就跟着消失了。
“喂喂。”天吾又打招呼道。
“别误了列车。”深绘里说。
“会注意的。”天吾说,“不会误了列车的。那边没事吧?”
“之前有人来了。”
“什么人?”
“NHK的人。”
“NHK的收费员?”
“收费员”她不带问号地问道。
“和这个人说话了?”天吾问。
“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NHK是什么东西,她原本就不明白。一些基本的社会常识对她来说是不具备的。
天吾说道,“解释起来会很长,不能再电话里和你细细说明。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组织,很多人在那里工作。每个月到日本的人家去征收费用。但是我和你没有交费的必要。我们什么也没占用。总之你没开门吧?”
“没有开门,像你告诉我的那样。”
“这样就好。”
“但是被叫做小偷。”
“这个你不必在意。”天吾说。
“我们什么也没偷。”
“当然。你和我什么坏事也没干。”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着。
“喂喂。”天吾说。
深绘里没有回答。也许她已经切断了电话。但是也没有听见那样的声音。
“喂喂。”天吾又一次,稍微大声地说道。
深绘里小声地咳了几声。“那个人很了解你的事。”
“那个收费员?”
“是的。NHK的人。”
“然后他说你是小偷。”
“不是在说我的事。”
“是在说我吗?”
深绘里没有回答。
天吾说道。“不管怎么说家里没有电视,我们什么也没从NHK那里偷走。”
“但是因为没有开门很生气。”
“这也没关系。生气也没有什么。不管说了什么,绝对不能开门哟。”
“不开门。”
这么说完之后深绘里突然挂断了电话。或许也不是突然。对她来说这时放下听筒是极其自然富有伦理的也说不定。但对于天吾的耳朵来说,多少是突然的挂断方式。天吾很清楚,想要推测深绘里在想着什么感受着什么,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就经验法则来说。
天吾放下话筒,回到父亲的房间。
父亲仍然没有回到房间。床的被单上还留有父亲的凹痕。但是空气蛹没有出现。房间沾染着微冷傍晚的黑暗,只有不久前存在于此的人残留的一点痕迹。
天吾叹口气,坐到椅子上。两手放到膝上,长时间地凝视着床单上的凹痕。之后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向外望去。防风林上流淌着晚秋的云,已是许久没有看见这么美丽的晚霞。
NHK的收费员怎么会【很了解我的事】呢?天吾不明白。之前也有NHK的收费员来过,大概一年前的时候。那时他站在门口,仔细地向收费员说明房间里没有电视。自己也完全不看什么电视。收费员不是十分理解他的话,嘟嘟囔囔地在嘴上抱怨着,再没说什么回去了。
今天来的是那时的收费员吗?确实还记得那个收费员叫他小偷来着。但是同一个收费员一年之后再来,说是【很了解】委实有些奇妙。当时两个人无非是在门口站着说了五分钟的话。
算了,天吾想。总之深绘里也没有开门。收费员不可能再来的。他们有自己的分配任务,对于和拒绝付费的人一言不和已经是精疲力尽。所以为了节省劳动力,会向容易征收的人家去收费,而绕过麻烦的地方。
天吾再次看向床单上父亲留下的凹痕,然后想起了很多被父亲穿坏的鞋子。日复一日地走在收费的路线上,父亲在长长的岁月里穿坏了数不清的鞋。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鞋子。黑黑的,底很厚,是非常实用而便宜的皮鞋。之后磕磕碰碰,磨磨蹭蹭,直到最后被穿得后跟完全歪掉。每当看到这些严重变形的鞋子,少年时代的天吾的胸口就会发疼。他不是对父亲感到可怜,而且对鞋子。这些鞋子让他联想到被利用到无以复加,最后濒临死亡的悲惨的农活动物。
但是现在再想起来,现在的父亲,和将死的农活动物不是一样的么。和磨坏的皮鞋不是一样的么。
天吾再次看向窗外,眺望着西向火烧云浓浓的颜色。然后想着发出虚弱的青白光的空气蛹,想着沉睡其中的少女时代的青豆。
那只空气蛹还会再次出现吗?
时间真的是直线形态的吗?
“怎么样都是僵局。”天吾对着墙壁说道。“变数太多。即使是前数学神童也解不出来啊。”
当然墙壁什么也没回答,也没有发表意见。仅仅是无言地反射着晚霞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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