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小镇中心的,是位于旧桥北侧的半圆形广场。另一个半圆即圆的下半部分,在河的南侧,这两个半圆被称为北广场和南广场,被视为一对。但实际上二者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北广场空气滞重得出奇,仿佛镇上所有的沉默从四方汇聚于此。相比之下,在南广场则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特殊的东西。其间荡漾的惟有类似极为淡漠的失落感的氛围。人家没有桥北侧那么多,花坛和石卵路也无人精心照料。
北广场中央有个高大的钟塔,以直刺青天的架势巍然屹立。当然,与其说是钟塔,倒不如说是保留钟塔形秋的物体或许更为确切。因为,钟的指针永远停留在同一位置,已经彻底放弃了钟塔本来的职能。
塔为石头砌就,四方形,分别显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越往上越细,顶端四面俱是钟盘,八根针分别指在10时35分的位置,纹丝不动。钟盘稍下一点开有小窗。由此观之,塔的内部大概是空洞,可以借助梯子之类攀援而上。问题是哪里也找不见供人进去的门样的入口。由于异乎寻常地高高耸立,要看钟盘必须过旧桥走到南侧才行。
北广场周围,石建筑和砖瓦建筑众星捧月一般呈扇面状辐射开去。每座建筑都没有明显的特征,更谈不上装饰和招牌,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见不到有人出入。不妨说是好像失去邮件的邮局,或失去矿工的矿山,或失去死尸的火葬场。然而如此寂无声息的这些建筑居然没给人以废弃的印象。每次从这样的街道通过,都觉得似乎有陌生人在四周建筑中屏息敛气地继续一种我所不知晓的作业。
图书馆也位于如此寂静的街道的一角。说是图书馆,其实只是极为平庸的石砌建筑,与其他建筑并无区别,看不出任何足以说明此乃图书馆的外部特征。颜色变得死气沉沉的古旧石墙、狭窄的檐廊、嵌铁棍的窗口、牢不可破的木门——说是粮食仓库都有人相信。假如看门人不把详细路线标在纸上,我恐怕永远也不会认出它是图书馆。
“等你安稳下来,就得请你到图书馆去。”来到这镇子的第一天看门人便对我说道,“那里有个女孩值班。镇上早安排你阅读镇上古老的梦。到那里后女孩会告诉你很多很多事情。”
“古老的梦?”我不禁反问,“古老的梦是怎么回事?”
看门人正手拿一把小刀将木条削为圆楔式木钉样的东西。此时他停下手,归拢桌上散落的木屑,投进垃圾箱。
“古老的梦就是古老的梦嘛!图书馆里多得都叫人头疼,只管拿在手上好好看好了。”
接着,看门人专心审视自己削好的圆尖木条,然后满意她放在身后的搁物架上。
“你提出什么是你的自由,回答与否是我的自由。”看门人双手抱在脑后说道,“毕竟其中有的问题我答不上来。反正以后每天要去图书馆阅读古老的梦。这也就是你的工作。傍晚6点钟去,读到10点或11点。晚饭由女孩准备。此外的时间悉听尊便,无任何限制。明白?”
我说明白。“不过,这工作要什么时间才算结束呢?”
“何时结束?这——我也说不准。在应该结束的时候到来之前你就坚持好了。”说罢,看门人又从柴禾堆中抽出一支合适的木棍,用刀削了起来。
“这座镇子又小又穷,养活不起游手好闲的人。大家都在各自的场所各自劳动,你就是要在图书馆里阅读古梦。你总不至于以为可以在这里逍遥自在才来的吧?”
“劳动不是苦差事,总比无所事事好受些。”我说。
“那好,”看门人盯着刀尖点点头,“那就请你尽快着手工作吧。从今往后你将被称为‘读梦人’。你已经没有名字,‘读梦人’就是你的名字,正如我是‘看门人’一样,懂吗?”
“懂了。”我说。
“这镇上看门人只我自己,同样,读梦人也惟你一个。因为读梦要有读梦的资格。我现在要给你这个资格。”
说着,看门人从餐橱里拿出一枚白色小碟放在桌上,倒了一点油进去,划根火柴点燃。随后从摆着一排刀具的木板格里拿起一把类似黄油刀的形状扁平的怪刀,在火苗上把刀刃烧热。最后吹灭火,使刀冷却。
“只是做个标记。”看门人说,“一点也不痛的,用不着害怕,转眼就完。”
他用手指翻开我右眼的眼皮,将刀尖朝眼球刺去。的确如其所说,并无痛感,也不觉得心慌,不可思议。刀尖就像刺入果冻一般软软地扎进我的眼球,一点声音也没有。接下去对我左眼也做了同样手术。
“读完了梦,伤痕自然消失。”看门人边收拾碟子小刀边说,“这伤痕就算是你读梦的标记。不过这期间你必须当心光线。记住:不能用眼睛看阳光!否则必然受到相应的惩罚,所以你只能在夜间或阴天的白昼外出。晴天要尽可能把房间弄暗,老老实实呆在里边。”说罢,看门人给我一副黑色眼镜,嘱咐我除了睡觉时间都要戴着别摘。我便是这样失去了阳光。
几天后的傍晚,我推开图书馆的门。沉重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里面是条长长的走廊,笔直朝前伸去。空气浑浊,灰尘浮动,仿佛在这里不知被遗弃了多少年。地板已被人们踩磨得凹凸不平,白灰墙壁在电灯光下一片昏黄。
走廊两侧有几扇门,拉手都上着锁,且落了一层白色的灰尘。没有上锁的只限于一扇式样玲珑典雅的门,门上不透明玻璃的里边闪着灯光。我敲了好几下,不闻回声。于是握着古旧的黄铜圆把手悄悄转动,门静静地从内侧开了。里边没有人影。房间简朴,空空荡荡,比车站候车室还要大一圈。没有窗口,没有像样的饰物。只有一张粗糙的桌子、三把座椅,以及烧煤的老式铁炉。此外便是挂钟和柜台。铁炉上面,一只斑驳掉漆的黑搪瓷壶冒着白色的蒸气。柜台后面是一扇与入口同样镶着不透明玻璃的门,里面同样闪着灯光。我思忖是不是应该再敲敲那扇门,但终归作罢,决定在这里稍等片刻,等人出来。
柜台上散落着银色回形针。我拿起一只摆弄一番,然后坐在桌旁椅子上。
等了10分至15分钟,女孩从柜台后面那扇门内闪身出来。她手里拿着剪刀样的东西。看见我,吃惊似的脸颊微微一红。
“对不起,”女孩对我说,“不知道有人来,您敲下门就好了。正在里边房间收拾东西,好多东西都乱七八糟的。”
我默不作声地定定看着女孩的脸,看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她的脸在促使我想起什么。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在静静摇晃着我意识深处某种软绵绵的沉积物。但我不明白这到底意昧着什么,语言已被葬入遥远的黑暗中。
“如您所知,这里早已没有任何人光顾。这里有的只是‘古老的梦’,此外别无他物。”
我轻微点了下头,目光依然未从她脸上移开。我力图从她的嘴唇她的宽额头她脑后束成一束的黑发上看出什么,却又觉得越是注视其局部,其整体印象越是依稀远逝。我只好作罢,闭起眼睛。
“恕我冒昧,您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一带的建筑物全都一模一样的。”说着,她把剪刀放在柜台上的回形针旁边。“能进入这里读古梦的只限于读梦人。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
“我就是来此读梦的。”我说,“镇上这样交待的。”
“请原谅,能把眼镜摘下来么?”
我摘掉黑眼镜,把脸迎面对着她。她目不转睛地盯视我的眸子——因有了读梦标记而颜色变淡的眸子。我真担心她会盯穿我的身体。
“好了,请戴上眼镜。”她说,“喝咖啡吗?”
“谢谢。”
她从里面房间拿来两只咖啡杯,把壶里的咖啡倒进去,坐在桌子对面。
“今天还没准备好,读梦从明天开始吧。”她对我说,“就在这里读好么?封闭的阅览室是可以打开的。”
我答说可以,“你可以帮我的吧?”
“啊,是的,我的任务一是为古梦值班,二是当读梦人的帮手。”
“以前没在哪里见过你?”
她抬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脸。看样子试图搜寻记忆,把我同什么联系起来。最后还是泄了气,摇头道:“如您所知,在这个镇上,记忆这东西是非常模糊多变的。有时记得起来,有时则记不起。关于你也好像归为记不起的那一类了,真是抱歉。”
“没关系,”我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当然也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一直在这镇上,镇子又小。”
“我是几天前刚来的哟!”
“几天前?”她有些愕然,“那么你肯定认错人了。因为我有生以来还从未走出过这个镇子。同我相像的人怕也不至于有的。”
“或许。”我啜了口咖啡,“不过我时常这样想: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大家恐怕都住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度过完全不同的人生来着。而这段往事很可能由于某种原因被忘得干干净净,于是大家便在一无所知的惰况下如此打发时光,你就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她说,“你之所以那么想,大概因为你是读梦人吧?读梦人的想法和感觉跟普遇人有着很大区别。”
“想必。”
“那么,你可想得起自己过去在哪里干过什么?”
“想不起来。”说着,我走到柜台跟前,从三三五五散在那里的回形针中抓一个拿在手里,细细看了半天。“但我总觉得发生过什么,这点我敢肯定。而且恍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图书馆的天花板很高,房间静得简直同海底无异。我手里拿着回形针,不经意地茫然环顾房间。她则坐在桌前,一个人安静地喝着咖啡。
“就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都稀里糊涂。”我说。
细看之下,天花板泻下的黄色电灯的光粒子似乎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大约是因为瞳仁受伤的缘故。我的双目已经被看门人改造过,以便使之洞察特殊之物。墙上那古旧的大挂钟在沉默中缓缓移动时间的脚步。
“来这里估计事出有因,但我现在无从记起了。”
“这镇子非常安静,”女孩说,“所以我想,假如你是来这里寻求安静的,那么你应该称心如意。”
“或许,“我应道,“今天我在这里干什么好呢?”
她摇了下头,慢慢从桌旁站起,撒下两只喝空的咖啡杯。
“今天这里没什么可给你干的,工作从明天开始。现在请回家好好休息吧,到时候再来。”
我再次看了眼天花板,又看看她的脸。不错,我觉得她确实同我心目中的某种印象密不可分地连在一起,确有什么在轻轻拨动我的心弦。我闭起眼睛,在自己迷迷蒙蒙的心海中搜寻起来。刚合上眼睛,我便感到沉默犹如细微的尘埃落满自己的身体。
“明天6点来。”
“再见。”她说。
我离开图书馆,凭依旧桥的栏杆,倾听河水的流声,眼望兽们消失后的镇容。环绕钟塔和小镇的围墙,河边排列的建筑物,以及呈锯齿形的北尾根山脉,无不被入夜时分那淡淡的夜色染成一派黛蓝。除了水流声,没有任何声响萦绕耳际。鸟们早已撤得无影无踪。
假如你是来这里寻求安静的----她说。但我无法证实这点。
不久,四下彻底黑暗下来,河边路的一排街灯开始闪出光亮。我沿着空无人影的街道朝西山岗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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