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看门人小屋,看门人正在后门口劈柴。
“看样子要下大雪喽,”看门人手持斧头说道,“今早死了4头,明天估计死得更多。今冬冷得特殊。”
我摘下手套,走到炉前烤手。看门人把劈得细细的木条捆起搬进仓库,关好后门把斧头放回墙根。而后来到我身旁同样烤手。
“看来往后一段时间我得一个人烧独角兽的尸体了。那些家伙活着的时候倒没少给我乐趣。不过也没办法,毕竟是我的工作嘛。”
“影子的情况相当不妙?”
“不能说是很妙。”看门人摇晃着肩上的脖子说,“不大理想。三天卧床不起了。我当然打算尽我的努力照料,可寿命这东西是谁也奈何不得的。人能办到的事有限。”
“可以见影子么?”
“啊,可以,当然可以,只是仅限30分钟。30分钟后我得去烧独角兽。”
我点下头。
看门人从墙上摘下钥匙串,打开通往影子广场的铁门,在我前头快步穿过广场,打开影子小屋让我进去。小屋里空空荡荡,一件家具也没有,地板直接铺的是冰冷冷的砖块。寒风从窗缝吹进,仿佛空气都要冻僵。简直同冷库无异。
“这怪不得我,”看门人自我辩解似的说,“不是我故意把影子塞进这种地方。让影子住这里是早已有之的规定,我不过照章办事罢了。你的影子还算幸运的,糟糕时候甚至两三个影子一起住在这里。”
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我便默默点头。我是不应该把影子丢在这种地方不理不管的。
“影子在下面。”他说,“往下去。下面多少暖和些。只是有点臭味。”
看门人走到墙角,拉开潮乎乎的黑木拉门。里面没有楼梯,仅有架简易梯子。看门人自己先爬下几格,然后招手让我跟下。我拍掉大衣上的雪,跟他下去。
一进地下室,粪便味首先扑鼻而来。由于没窗,臭气全都憋在里面。地下室大小如贮物室,床就占了三分之一。彻底消瘦下去的影子脸朝这边躺在床上。床下可以觑见瓷马桶。有一张东摇西晃的旧木桌,桌上点着一支已燃烧多时的蜡烛,此外见不到任何灯盏和暖气片。
地板就是裸土地,满屋子潮湿的寒气,几乎冷入骨髓。影子把毛巾被一直拉到耳根,用毫无生气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上看着我。老人说得不错,怕是活不长久了。
“我这就走了。”看门人大概受不住臭气,“往下你们两个聊吧,聊什么都行,影子已没有力气同你合为一体了。”
看门人消失后,影子注意一会动静,招手把我叫到枕旁,低声道:
“麻烦你看一下看门人是不是站着偷听,好么?”
我点头爬上梯子,开门观望外面的情形,确认没有任何人影,然后返回。
“谁也没有。”我说。
“有话跟你说。”影子开口道,“其实我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衰弱,不过是为蒙混看门人演的一场戏。身体相当虚弱固然不是假象,但呕吐卧床纯属逢场作戏。站起来走路完全不成问题。”
“为了逃走吧?”
“那还用说!要不然何苦这么折腾。我已经赚了三天时间,三天内要逃出才行。三天后我可能真的再也站不起来。地下室的空气对身体非常有害。冷得要命,骨头都像吃不消。外面天气怎么样?”
“下雪。”我双手仍插在大衣袋里说,“入夜会变得更冷。这次寒流恐怕非比一般。”
“一下雪独角兽就死很多。”影子说,“一死很多看门人的工作量就增大,我们就趁此时逃离这里,趁那家伙在苹果林里烧独角兽的时候。你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开门,两人一起逃。”
“从城门?”
“城门不行。门外上着锁,再说逃出去也免不了当即给看门人逮住。围墙也没办法,高得只有鸟飞得过。”
“那么从哪里逃呢?”
“交给我好了。计划已经周密得不能再周密。毕竟充分收集了有关这镇子的情报。你的地图我差点看出洞来,从看门人那里也了解了许多情况。那家伙以为我不会逃走,不厌其烦地讲了镇上的事情。幸亏你麻痹了那家伙的警惕性。时间倒比起初预想的花得多,不过计划本身一帆风顺。看门人说得不错,我是没了同你合为一体的力气,但若跑去外面即可恢复如初,那时再同我合成一个人。如果成功,我就可以不在这种地方送命,你也能使记忆失而复得,恢复原来的你自身。”
我一声不响地盯视蜡烛火苗。
“怎么样,到底?”影子问。
“所谓原来的自身究竟又是什么呢?”
“喂喂,怎么搞的,你总不至于还在执迷不悟吧?”
“是执迷不悟,真的执迷不悟。”我说,“首先我想不起原来的自身是怎么回事。那个世界果真值得我回去,那个自身果真值得我恢复不成?”
影子刚要开口,我扬手制止。
“等等,让我说完。对过去的自身我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的自身已经开始对这镇子产生一种类似眷恋的感情。一来倾心于在图书馆认识的女孩,二来大校也是个好人。冬天诚然冷不可耐,而其他季节则风景十分迷人。在这里,大家互不伤害,相安无事。生活虽说简朴,但并不缺什么,而且人人平等。没有人飞短流长,更不争夺什么。劳动倒是劳动,但都觉得乐在其中。那是纯粹为了劳动的劳动,不受制于人,不勉强自己。也不羡慕他人。没有忧伤,没有烦恼。”
“也不存在金钱、财产、地位。既无诉讼,又无医院。”影子补充道,“而且不必担心年老,无需惧怕死亡,对吧?”
我点头道:
“你怎么看?我到底又有什么理由非离开镇子不可呢?”
“是啊。”说着,影子从毛巾被中拿出手,用指头揉了揉干巴巴的嘴唇,“你说得很有些道理。假如存在那样的世界,那便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只要你喜欢,你怎么做都可以。我也心安理得地死在此处。问题是,有几件事你忽视了,而且事关重大。”
影子开始不住声地咳嗽。我等待他平息下来。
“上次见面,我就说这镇子是不自然不正常的,并且不自然不正常得自成一统。刚才你说的是它的一统性和完全性。所以我要说它的不自然性和不正常性。注意听着:首先,世上是不存在完全性的——尽管它是一个中心命题——如同理论上不存在永恒的机械一样,这点上次已经说过。熵总是不断增大,而镇子究竟将其排往何处呢?的确,这里的人们——看门人另当别论——谁也不伤害谁,谁也不怨恨谁,谁都清心寡欲。大家自我满足,和平共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不具有心这个东西。”
“这点我也是清楚的。”我说。
“镇子的完全性建立在心的丧失这一基础上。只有使心丧失,才能将各自的存在纳入被无限延长的时间之中。也惟其如此,人才不会衰老,不会死亡。第一步就是将影子这个自我的母体撕掉隔离开来,等待他死去。一旦影子死了,往下便没有太大问题,只消把每天生出的类似心的薄膜样的东西搔出即可。”
“搔出?”
“这点一会再说。首先是心的问题。你说这镇子上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这固然可钦可佩。若有力气,我也想为之鼓掌。可是,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无非等于说没有相反的东西,那便是快乐、终极幸福和爱情。正因为有绝望有幻灭有哀怨,才有喜悦可言。没有绝望的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这也就是我所说的自然。其次当然还有爱情这个问题。你提到的那个图书馆女孩也不例外。你或许真心爱她,但那种心情是没有归宿的。因为她已经没有心。没有心的人不过是行走的幻影。将这幻影搞到手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莫非你追求那种永恒的生不成?你自身也想沦为幻影不成?我如果死在这里,你也势必与他们为伍,永远别想离开这座镇子。”
令人窒息般的冰冷的沉默久久笼罩着地下室。影子又咳了几声。
“可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不管。无论她是什么,我都在爱她需求她。若现在逃走,事后必然后悔。而一旦离开,就不可能重新返回。”
“罢了罢了,”影子欠起身,靠在床失,“说服你看来要花不少时间。我们是旧交,完全知道你这人相当顽固不化,但也没想到事到如此紧急关头还缠上这等伤脑筋的琐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我再加上女孩三人逃离这里却是不可能的哟!没有影子的人无法在外面生活。”
“这个我完全清楚。”我说,“我是说你一个人逃离这里如何?我来帮忙。”
“不,你还是不大明白。”影子头靠墙壁说道,“如果我独自离开而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势必陷入绝望的境地。这点看门人已经告诉我了。影子这东西无论哪一个都必定死在这里。即使跑到外面的影子临死时也要返回这里而死。不死在这里的影子,即使死了也只能是不完全的死。就是说,你必须永远带着心活下去,而且是在森林里。森林里居住的都是未能彻底抹杀影子的人们。你将被赶去那里,永远带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森林里彷徨。森林知道吗?”
我点头。
“但你不能把她领进森林。”影子继续道,“因为她是完全的。也就是说她已没心。完全的人住在镇上。而不能住森林。所以你将孤身一人。既然这样,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们的心都去哪里了?”
“你不是在读梦么?”影子不无惊讶地问,“读梦为什么还不知道?”
“反正不知道。”我说。
“那么我教给你:心已经由独角兽带出墙外,这也就是搔出一词的含义。独角兽吸取、回收入们的心,带往外面的世界。及至冬日来临,便将那样的自我贮存在体内死去。杀死它们的既非冬天的寒冷又不是食物的匮乏,而是镇子强加于它们身上的自我的重量。等春天一到,便有小独角兽降生。生的小独角兽同死的大独角兽数量相等。而小独角兽长大之后,又同样背负人们被清扫出去的自我走向死亡。这便是完全性的代价。这种完全性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把一切推到弱小者身上加以保存不成?”
我缄口不语,兀自注视鞋尖。
“独角兽一死,看门人便切下头骨,”影子继续说,“因为头骨中精确地镌刻着自我。头骨被处理干净之后,埋入地下一年,等其能量平稳下来便送进图书馆书库,通过读梦人的手释放到大气中。所谓读梦人——就是指你——是影子尚未死掉的新来镇子的人所担任的角色。读梦人读出的自我融入大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所谓‘古梦’。总之一句话,你的作用就像电的地线。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
“影子一死,读梦人便不再读梦,而同镇子打成一片。镇子便是如此在十全十美的环境中永远运转不止。不完全的部分强加给不完全的存在,自身只一点点吮吸沉淀后的清液维持生命。难道你认为这是正确的?是真正的世界?是事物应有的面目?好么,你要从弱小者不完全者的角度看问题,立场要站在独角兽和森林居民一方。”
我久久凝视蜡烛的火苗,直到眼睛作痛。然后摘下眼镜,用指尖拭去溢出的泪水。
“明天3点钟来。”我说,“你说得对,这里不是我呆的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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