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里有两个平坦小岛般大的浮标横排在一起漂浮着。从岸边到浮标,爬泳需挥臂五十下,从浮标到浮标则需三十下。距离正适合游泳。
以房间来说一个浮标大约有六张榻榻米大小,仿佛双胞胎冰山晃悠悠地浮在海面。海水总的说来清澈得近乎不自然。从上面看,甚至可以真切看见连接浮标的粗铁链及其端头的混凝土系链石。水深约五六米。没有可以称之为波浪的像样波浪,因此浮标几乎不摇不摆,就好像被长钉牢牢钉在海底一般安然不动。浮标一侧有一架爬梯,表面平整整地铺着绿色人造草坪。
站在浮标上往岸边望去,可以望见长长地横亘着的白色沙滩、涂成红色的安全监视台、一字排开的椰树绿叶。风景甚是了得,不过总有点像明信片。但现实毕竟是现实,挑剔不得。沿海岸线一直往右看,沙滩尽头开始有粗糙不椹的黑色岩石显霹的那个地方,闪出我下榻的别墅式宾馆。宾馆是座白色外墙的双层建筑,屋顶颜色要比椰树叶稍微浓些。时值六月末,还不到旅游旺季,海岸上人影屈指可数。
浮标上空成了飞往美军基地的军用直升机的通道。它们从海湾径直飞来,从两个浮标正中间飞过,穿过椰树队列朝内陆方向飞去。直升机飞得很低,凝目甚至可以看见飞行员的脸。机身为深色调的橄榄绿,鼻端探出昆虫触手般的笔直的天线。不过,除去军用直升机的飞行,这片海岸还是安静而平和的,几乎能让人昏昏睡去。
我们的房间在这两层楼建筑的一楼,窗对着海岸。紧挨窗下是开得正盛的类似杜鹃花的红花,前面可以看见椰树。院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呈扇状摇头的淋水管“咔嗒咔嗒”发出催人打盹的声响整日往周围洒水。窗框为久经日晒的与四周谐调的绿色,威尼斯百页帘为稍带绿色的白色。房间墙壁上挂着两幅高更的塔希提画。
别墅分四个房间,一楼两个,二楼两个。我们隔壁住着母子两人,似乎我们来之前便一直住在那里。我们最初到这宾馆在总台办理入住手续领取钥匙搬运行李的时间里,这对文静的母子面对面坐在大厅软绵绵的沙发上看报。母亲也好儿子也好都各自手拿报纸,目光扫遍报纸的边边角角,仿佛要把已确定的时间人工抻长。母亲年近六十,儿子和我们同代,不是二十八就二十九,两人都脸形瘦削、宽额头、嘴唇闭成一条直线,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长相如此相像的母子。作为那个年代的妇女,母亲个头高得惊人,腰背直挺挺拔地而起,手脚动作轻快敏捷。感觉上两人穿的都是做工精良的男式女服。
从体形推测,儿子大概也和母亲同样,个头相当高,但实际高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因为他始终坐在轮椅上,一次也没站起,总是由母亲站在后面推那轮椅。
每到晚间,他便从轮椅移坐沙发,在那里吃通过客房服务要来的晚饭,然后看书或做别的什么。
房间里当然有空调,但母子俩从不打开,总是敞开门,让清凉的海风进来。我们猜想大约空调对他的身体不利。由于进出房间必然经过两人门口,每次我们都不能不瞧见他们的身影。门口倒是挂有竹帘样的遮帘,大致起到挡视线的作用,然而差不多所有的剪影仍不由分说地闪入眼睛:两人老是对坐在一套沙发上,手里拿的不是书就是报纸杂志之类。
他们基本上不开口,房间总是像博物馆一样静悄悄的,电视声都听不到,几乎可以听见电冰箱的马达声。音乐声倒是听见过两次。一次是夹带单簧管的莫扎特室内乐,另一次是我所不知晓的管弦乐曲,估计是施特劳斯或与其相关的什么人的,听不大明白。除此之外,其他时间真可谓悄无声息。看上去与其说是母子,莫如说更像老夫妻住的房间。
在餐厅、大厅、走廊和院子甬道上,我们时常同这对母子相遇。宾馆规模本来就小,加上不到旅游旺季客人数量不多,所以情愿不情愿都要看到对方。相遇时,双方都不由自主地点头致意。母亲和儿子的点头方式多少有别,儿子点得很轻,只微动下颏和眼睛,母亲则相当正规。但不管怎样,两人给人的点头印象都差不多,始于点头止于点头,绝不向前延展。
宾馆餐厅里,我们同这对母子即使相邻也一句话都不说。我们说我们两人的,母子说母子两人的。我们谈的是要不要小孩、搬家、欠款、将来工作等等。对我们两人来说那是我们“二十岁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至于母子谈的什么我不知晓。他们一般不开口,开口也声音极低——简直像在使用什么读唇术——我们根本无法听清说的什么。
另外就是他们进餐时实在安静得很,就像手捧什么易碎物件似的轻手轻脚,甚至刀叉声和喝汤声都几乎听不到。为此,我时不时觉得他们的一切都是幻影,担心回头往身后餐桌上看时一切都杳无踪影。
吃罢早餐,我们每天都带上保温箱走去海滨。我们把防晒油涂在身上,歪倒在海滨垫席上晒太阳。这时间里我边喝啤酒边用磁带录放机听“滚石”或马文·盖伊,她重看了一遍《飘》的袖珍本。太阳从内陆消失,沿着同直升机相反的路线沉入水平线。
每到两点左右,轮椅母于便来到海滨。母亲身穿色调沉稳款式简洁的半袖连衣裙,脚上是皮凉鞋,儿子则是夏威夷衫或开领衫和棉布长裤。母亲戴一顶白色宽檐草帽,儿子不戴帽子,架一副Ray Ban 牌深绿色太阳镜。两人坐在椰树荫下,别无他事地静静看海。叶荫移动,他们也随之稍稍移动。他们带一个便携式银色热水瓶,不时从中往纸杯里倒饮料喝,什么饮料我不知道。也有时候吃苏打饼干什么的。
两人有时不出三十分钟就撤去了哪里,也有时候静待三个小时。我游泳时有时身体会感到他们的视线。从浮标到那排椰树有相当一段距离,因此有可能是我的错觉。不过爬上浮标往椰树荫那边望去,的确觉得他们是在看我。那银色的热水瓶不时如刀刃一般刺眼地一闪。趴在浮标上半看不看地看他们的身影,有时觉得距离的平衡正渐次失去,而只要略一伸手他们即可触及我的身体,甚至以为爬泳爬五十下那点距离的冷水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存在。至于何以有那样的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天天时间便是这样如高空流云般缓缓逝去。一天与一天之间没有可以明确区分的特征。日出,日落。直升机在天上飞。我喝啤酒,游泳。
离开宾馆前一天的下午,我游了最后一个单人游——妻正睡午觉,我一个人来游。由于星期六的关系,海滩上人影比平时略有增多,但还是空旷得很。数对男女躺在细沙上晒太阳,一家老少在水边戏水,若干人在距岸边不很远的地方练习游泳。大约来自海军基地的一伙美国人把绳子系在椰树上打起了沙滩排球,他们全都晒得黑黑的,个子高高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士兵这东西任何时代都一个模样。
四下望去,两个浮标上不见人影。太阳高挂,天空中一片云絮也没有。时针转过两点,可是轮椅母子仍未出现。
我把脚踩进水里,朝海湾那边走到水深及腰的地方,然后开始朝左边的浮标爬泳。我放松双肩,像要把水裹在身上似的缓缓游动。不存在任何游得快的理由。我把右臂从水中拔出,笔直伸向前去,再拔左臂伸出。伸左手时把脸从水中抬起,把新鲜空气送入肺腑。溅起的水花被阳光染成白色。一切都在我四周灿灿生辉。我像平时那样边游边数伸臂次数,数到四十往前一看,浮标已近在跟前。之后正好游了十下,左手尖触在了浮标侧板,一如平时。我就势在海里飘浮片刻,调整呼吸,然后抓住梯子爬上浮标。
想不到浮标上早已有人,一个满头金发的胖得甚为可观的美国女子。从岸上看时似乎浮标上没有人,那大概是因为她躺在浮标最后端而难以发现,或者我看时她正在浮标阴影里游泳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反正她此刻趴在浮标上。她身穿一件轻飘飘的不大的红颜色比基尼,活像农田中插的提醒人注意农药的小旗。她的确胖得滚圆滚圆,比基尼更显得小了。来游泳的时间大概不长,皮肤如信纸一样白。
我滴着水滴爬上浮标,她略略抬眼看了看我,又闭上眼睛。由于她躺着,我便坐在相反一侧,两脚探进水里眼望海岸风景。
椰树下仍不见那对母子。椰树下也好其他哪里也好,都没有两人身影。无论在海岸什么地方,那辆一尘不染的银色轮椅都会径自闪入眼帘,不可能看漏。由于平时每到两点他们便准确无误地现身海岸,今天找不见他们我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习惯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要素只要缺一点点,感觉上就好像自己被世界的一部分所抛弃。
也许两人已经退房返回他们原来所在的地方(无论哪里)。问题是刚才午饭时间在宾馆餐厅见面时根本看不出他们有那样的意思。两人慢悠悠地花时间吃“本日特别推荐”,吃罢儿子喝冰红茶,母亲吃布丁,不像马上要打点行装的样子。
我学那女子的姿势趴下,倾听微波细浪拍打浮标侧板的声音,晒了十分钟太阳。白色的海鸟如用格尺在空中划线一般笔直朝陆地飞去。进入耳中的水滴在太阳光下一点点变热。午后强烈的阳光变成无数细针倾泻在陆地和海面。身上沾的海水蒸发之后,马上浑身冒汗。
热得受不住了抬头一看,原来女子已经起身,正双手抱膝看天。她和我同样大汗淋漓。红色的小比基尼深深吃进胀鼓鼓的白肉里,圆圆的汗珠如爬满猎物的小虫遍布其四周。肚子围了一圈宛如土星光环的脂肪,手腕和脚腕的凹陷处险些消失不见。看上去她大我几岁,当然差别没那么明显,也就差两三岁吧。
女子的肥胖并不给人以不健康的印象,脸形也不坏,只是肉过多罢了。一如磁石吸引铁粉一般,脂肪极其自然地附在她的肢体上。她的脂肪从紧贴耳轮下开始,以徐缓的坡面下至肩头,径直连往臂腕的鼓胀部位,恰如米其林轮胎广告上的轮胎男士。她的这种胖法使我想起某种宿命性质的东西。世上存在的所有倾向无不是宿命性疾患。
“热得不得了吧?”女子从对面一侧用英语打招呼。声音很高,略带亲昵味,一如大多数胖女人。声音低沉的胖女人我没怎么见过,不知何故。
“的确。”我回答。
“嗳,知道现在几点了?”女子问。
我把视线投向海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含义——说道:“两点三十分或四十分,也就那样吧。”
女子兴味索然地“噢”了一声,随后手指弄成木铲状,揩去鼻头和两侧鼓起的脸颊上的汗珠。看样子时间几何跟她没多少关系,只不过想问点什么罢了。时间纯属独立存在,可以如此独立对待。
作为我本想钻进冷水游去另一个浮标,又不愿意被她看成回避同她说话,于是决定稍等片刻。我坐在浮标边缘,等对方开口。如此静坐不动,汗水便钻入眼睛,咸得眼球一跳一跳地痛。且阳光极厉害,皮肤绷得紧紧的,到处都像要裂开似的。
“天天都这么热?”女子问。
“是啊,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万里无云,就更热了……”我说。
“在这里住好久了吧,你?都晒得那么黑了。”
“九天了,大致。”
“晒得真够意思。”女子一副钦佩的样子,“我昨晚刚到。到时正下急雨挺凉快的,没想到竟变得这么热。”
“晒得太急,往后吃不消的。得时不时到阴凉处去一下才行。”我说。
“我住的是军人家属专用别墅。”她未理会我的忠告,“哥哥是海军军官,问我来不来玩儿。海军真是不坏,随便你怎么吃,服务又周全。我当学生时越战打得正紧,亲戚中有职业军人挺不光彩的。世道这东西说变就变。”
我点了下头,未置可否。
“说起海军,我的前夫也是海军出身,海军航空队,喷气式飞机驾驶员。联合航空你知道吧?”
“知道。”
“他从海军退伍后,当上那里的飞行员。我当时是空姐,就好上了,结了婚。那是一九七○……多少年了?总之是六年前的事了。啊,常有的事。”
“是吗?”
“是的。航空公司机组人员上下班时间全无章法,同伙人无论如何都要搞到一起。毕竟神经运行同一般人不太一样。这样,我结婚不工作后,他又跟别的空姐搞上了。这种事也常有的。从空姐到空姐,一个接一个。”
“现在住哪里呢?”我换了个话题。
“洛杉矶。”她说,”你去过洛杉矶?”
“NO。”
“我出生在洛杉矶。后来因父亲工作关系搬到盐湖城。盐湖城可去过?”
“NO。”
“是不该去那种地方的。高中毕业上了佛罗里达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去了纽约市。婚后去旧金山,离婚又返回洛杉矶。最终回到原地。”说着,她摇摇头。
这以前我从未见过胖得像她这般厉害的空中小姐,觉得颇有点不可思议。体格好得如摔跤手的空姐、胳膊粗硕并生一层薄薄胡须的空姐倒是见过几次,而胖得如此臃肿的却是头一遭。不过也许联合航空对此不甚介意,或者当时比现今苗条亦未可知。的确,她若瘦些有可能是位迷人的女性,我推测。想必她是婚后落到地上如汽球般陡然肥胖起来的,胳膊腿简直如夸张变形的纯白艺术照一样白花花胀鼓鼓地隆起。
如此之胖会是怎么一种感觉呢?我思考了一下。但太热了,热得我什么都思考不成。世上有适于想象力的气候和不适于的气候。
“你住哪儿?”女子问我。
我手指自己住的别墅告诉了她。
“一个人来的?”
“不是,”我摇摇头,“和老婆一起。”
女子嫣然一笑,略略歪起脖子。
“新婚旅行?”
“结婚六年了。”我说。
“嗬,”她说,“看不出有那个年纪嘛,你。”
我觉得不大自在,换个姿势再次往岸边望去。红漆监视台依然没有人影。游泳的人数少,监视游泳安全的青年人肯定无聊得很快去了哪里。他不在后便挂出一块牌子,写道“安全员不在安全责任自负”。安全监视员是个晒得黝黑的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我问他这一带有无鲨鱼,他默然看了一会我的脸,双手分开八十厘米,大概是说有也不过那么大。于是我放心大胆地独自游来游去了。
轮椅母子还是没有出现。他们平时坐的那条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白色半袖衫的看报纸的老人。美国人仍在打沙滩排球。小孩子们在水边筑沙城或互相撩水嬉戏。海浪在他们周围化为细小的水沫溅开。
一会儿,海湾那边飞来两架橄榄绿直升机,就好像希腊悲剧中带来重大悲剧消息的特使,带着轰轰隆隆的声响煞有介事地飞过我们头顶,消失在内陆方向。这时间里我们缄默不语,只管用眼睛跟踪那巨大的飞行物。
“嗳,从空中那么俯视我们,我俩想必显得幸福至极吧?”女子说道,“平和得很,快活得很,无忧无虑,就好像……对了,像合家欢照片似的。不那么认为?”
“有可能。”我说。
之后我抓住合适时机向她告别,跳进海往岸边游去。游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保温箱里的冰镇啤酒。中途停下来回头往浮标上看去,她朝我挥了挥手,我也轻轻挥手。从远处看,她俨然真正的海豚,真担心她就此生出鳃来钻回海底。
回房间稍睡了个午觉,六点在食堂一如往日吃晚饭。没见到那对母子。从餐厅回来时两人的房间不同平日,门关得紧紧的。镶着磨砂玻璃的不大的凹窗倒是有灯光透出,但我无法判断两人还在不在。
“那两人已经退房了?”我问妻。
“退没退呢,没注意。原本人就安静,没怎么留意,不清楚。”她一边叠起连衣裙往旅行箱里放一边兴味索然地说,“那又怎么?”
“也不怎么。只是两人都例外地没在海边出现,心里有点犯嘀咕。”
“那,可能退房走了吧。像是住了相当一些日子了。”
“是吧。”我说。
“迟一天晚一天大家都要撤回到哪里去的。这样的生活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是啊。”我应道。
她合上旅行箱盖,放到门旁。旅行箱仿佛什么的影子,安安静静蹲在那里。我们的休假即将过去。
一醒来我就看枕边的旅行钟,涂着绿色夜光粉的长短针指在一时二十分。我醒来是因为异常剧烈的悸动,简直就像整个身体都被摇动起来。往心口窝一看,胸部肌肉正一颤一颤地抖动,虽在夜间也清晰可见。这样的体验我是第一次。我的心脏一直好得出类拔萃,脉搏次数比一般人少得多。喜欢运动,病从不沾身。所以,胸口如心脏病发作一样大起大落原本是不应有的事。
我下床在地毯上盘起腿,腰笔直挺起,深深吸气,吐出。又放松双肩,把注意力集中在肚脐那里。这类似以舒缓身体为目的的伸展运动。如此反复几次,悸动一点点减弱,稍顷退回到平日那种若有若无的须相当注意才感觉得出的微颤。
我猜想是游泳游过头了,加上强烈的阳光和长期的疲劳——几种因素加在一起,致使身体一瞬间发生了摇动。我背靠墙,双腿伸直,手脚往各个方向缓缓移动。概无异常。心脏跳动也彻底复原。
尽管如此,在这别墅房间的地毯上我还是不能不认识到自己已经穿过青年阶段而步入体力退潮时期。诚然我还年轻,但那已不是了无阴翳的年轻——就在几星期前已被常去看病的牙科医生所指出。“就牙来说,往下不过是磨损、晃动、脱落的过程而已。”牙医说,“这点你要牢牢记住。你所能做的仅仅是多少推迟它。防止是不可能的,只能推迟。”
妻在从窗口泻入的莹白的月光下酣睡,竟如断气一般,连个呼吸声也没有。说起来她总是睡成这副样子。我脱去汗水浸透的睡衣,换上新短裤和T 恤,然后把桌面上的袖珍瓶“野火鸡”揣进口袋,为了不惊醒妻子,轻轻开门走到外面。夜晚的空气凉瓦瓦的,地表潮乎乎的草叶气息如雾霭弥漫开来,让人觉得简直像站在巨洞的洞底。月光把花瓣、硕大的叶片和院子的草坪染成截然有别于白天的颜色。就像透过过滤网观看世界,那颜色有的格外光鲜,有的融入死气沉沉的灰色。
不困。意识清醒得如冰冷的陶瓷,仿佛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睡眠。我绕着别墅信步转了一圈。四下阒无声息,除涛声外别无声音入耳。就连涛声若不竖起耳朵电难以听清。我止住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威士忌,对瓶嘴喝了一口。
绕别墅转罢一圈,我从院子草坪——在月光下看去犹如结冰的圆形水池的草坪——正中直线穿过,而后沿及腰高的灌木墙走上一小段石阶,来到一间颇有热带情凋的酒吧。我每晚都在这里喝两杯伏特加奎宁水。当然此时门已关了,只见凉亭风格的鸡尾酒屋落着卷闸门,院子里散乱地扔着十几张圆桌。收成一条直杆的圆桌遮阳伞俨然敛羽歇息的巨大的夜鸟。
坐轮椅的青年单肘拄着这样的圆桌,正一个人看海。轮椅的金属吸足了月光,闪着如冰的白光,从远处看,活像一架专为夜晚安置的用途特殊的精密金属机器。车轮上的钢条犹如进化异常的野兽牙齿,在黑暗中闪着不吉祥的光。
目睹他孤零零地独处还是第一次。我已经极为自然地把他的形象和他母亲的形象融为一体了,所以见他只身一人便不由心生诧异,甚至觉得目睹这一光景本身都有失礼节。他一如平日穿一件橙黄色夏威夷衫、一条棉布长裤,全身纹丝不动,以同一姿势定定地看海。
我略一迟疑,决定尽可能不惊动他,从能进入他视野的方向缓缓朝那边走去。走到离开两三米远时,他朝我这边转过脸,像往常那样点一下头。
“晚上好。”我声音很低,以免打破夜的寂静。
“晚上好。”他也低声寒暄。
我拉过他旁边桌子的园椅,弓身坐下,往他所看的那个方向看去。海岸上,如被掰下半边的松饼一样的、长满尖尖矮矮锯齿的岩地一直铺陈开去,不是很大的海浪扑在上面。海浪在岩石之间如别致的时装饰边一般白闪闪地四下溅开,旋即退下阵去。饰边形状不时出现微妙的变化,而波浪的大小本身却如规尺测出一般整齐划一。波浪没有堪称特征的特征,如钟摆一样单调而忧郁。
“今天没在海滨见到啊。”我隔着桌子搭话。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转向我。
“嗯,是的。”他说。
接下去他沉默片刻,只是静静地呼吸。听呼吸声他仿佛睡了过去。
“今天一直在房间休息。”他说,“因为母亲情况不好。话虽这么说,也并非身体情况具体有什么不好。总之是精神上的。或者说神经上的,神经亢奋。”
如此说罢,他用右手中指肚擦了几下脸颊。尽管时值深夜,但他脸颊上没有胡须变长的形迹,一如光溜溜滑润润的瓷器。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母亲现在睡得正香。她这点和我的腿不同,只要睡上一夜就会恢复过来。当然不是说彻底根除,但现象上基本没问题。一到早上就有精神。”
他又缄口不语,时间大约是二三十秒或一分钟。我把在桌底下架起的双腿分开,寻找撤退时机。我觉得自己好像经常在生活中寻找撤退时机,大概是性格使然吧。然而没等我开口,他又讲了起来。
“这种话没什么意思吧?”他说,“对健康人谈有病的事,的确是够自讨没趣的了。”
哪里,我说,一切完好无损百分之百的健康人世上根本没有。我这么一说,他轻轻点头。
“神经病症的表现方式是千差万别的。原因只一个,结果却无数。好比地震,释放能量的质是同样的,但由于释放位置不同,地面表现绝对千差万别。有的地方一个岛冒出来,有的地方一个岛陷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打完哈欠,道了声“失礼”。
他非常疲倦,看情形随时能睡过去。于是我说是不是该回房间休息。
“不,您别介意。”他说,“样子或许困,其实半点不困。我一天睡四个小时足够了,而且天快亮时才睡。所以这个时间一般都在这儿发呆,不必介意。”
如此说罢,他拿起桌面上的沁扎诺烟灰缸盯住不放,俨然看一件什么宝贝。
“就母亲来说,怎么说好呢,一旦神经亢奋,左半边脸就慢慢僵硬。还变冷,以致口和眼睛无法活动自如。说奇妙也真是奇妙的症状。不过请您别看得过于严重——和致命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仅仅是症状,睡一觉就好。”
我点点头。
“还有,请您瞒着母亲,不要提起我说过这些话。母亲十分不乐意别人谈自己的身体。”
我说那当然,“再说明天一早我们就退房回去,已经没有说的机会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擤鼻涕,又将手帕放回。之后似乎联想起什么,闭了一阵子眼睛。仿佛去了哪里又返回的沉默持续有顷。我猜想他的心情一直忽上忽下。
“那可就寂寞了啊。”他说。
“遗憾。毕竟有工作等着。”
“不过有地方可回总是好事。”
“也得看回什么地方。”我笑道,“你在这里住很久了?”
“两个星期吧——也就那样。第几天记不大清楚了,差不许多。”
“往下还要住很久?”我问。
“这个么——”说着,他左右轻轻摇头,“一个月或两个月,就看情形如何了。我不知道的。就是说不是我决定的。姐姐的丈夫在这家宾馆有很多股票,我们住起来非常便宜。家父经营瓷片公司,实际上将由姐姐的丈夫继承。说实话,我不大中意这位姐夫,但家族成员不可能由我挑选。再说我讨厌并不等于姐夫就是个叫人讨厌的人,因为不健康的人往往心胸极度狭窄。”
说到这里,他又闭上眼睛。
“总之他生产很多瓷片,公寓大厅用的那种高档瓷片,还有好多家公司的好多股票。一句话,能干。家父也这样。总而言之,我们——我的家族——明显分成两类:健康人与不健康人、有效益的人和无效益的人。所以作为结果,除此以外的标准势必模糊起来。健康人生产瓷片、巧用财富,逃税漏税,养活不健康人。作为一种机制、一种功能性本身,倒是天衣无缝。”
他笑了笑,把烟灰缸放回桌面。
“都是人家定的——那里住一个月,这里住两个月!这么着,我就像下雨似的或去那边或来这里。准确说来,是指我和母亲。”
这么说罢,他又打个哈欠,目光转向海岸。波浪依旧机械地拍打着岩石。皎洁的明月已浮上离海面很高的地方。我觑了眼手腕想知道时间,但没有手表。手表忘在房间床头柜上。
“家庭这东西很有些奇妙,美满也罢不美满也罢。”他边说边眯细眼睛望海,“您也是肯定有家庭的吧?”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说。没有孩子的家庭,我不知能否称为家庭,说到底,家庭不过是有某种前提的契约罢了,我这么说道。
“是啊。”他说,“家庭这东西本质上是必须以其本身为前提的,否则机制就运转不灵。在这个意义上,我好比一面旗,也可以说很多事情都是以我不能动的腿为中心展开的……我说的意思您可理解?”
我想我理解,我说。
“我对这一机制的论点是:缺憾向更高级的缺憾冲击,过剩朝更高级的过剩跨进。德彪西提到自己歌剧的作曲迟迟不得进展时这样说道——‘我每天忙于驱逐她制造的无’。说起来,我的工作就是制造这个无。”
他就此打住,再次陷入他失眠症式的缄默之中。唯独时间绰绰有余。他的意识在辽远的边境彷徨之后重新返回,但返回的落脚点同出发点似乎多少有些错位。
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瓶威士忌置于桌面。
“喝点好么?杯子倒是没有。”我试着说。
“不,”他浅浅一笑,“我不喝酒的。水份那东西基本不摄取。您别有顾虑,一个人喝好了。我不讨厌看别人喝酒。”
我把威士忌从瓶口注入自己口中。胃里暖暖的,我闭目片刻,体味着暖意。他从旁边桌子定睛看着我。
“对了——也许我问得奇怪——对刀您熟悉么?”他突然说道。
“刀?”我惊愕地反问。
“嗯,刀。切东西的刀。猎刀。”
“猎刀我不太懂,若是野营用的不很大的刀和瑞士军刀倒是使过。”我回答,“当然,这不等于说我对刀具有多么详尽的知识。”
听我这么说罢,他用手转动轮椅的两轮,凑到我桌前,同我隔桌相对。
“其实我有把小刀想请您过目。大约两个月前弄到手的,但对这类东西我一无所知,所以想请谁看看,大体告诉我是怎么一件东西。当然我是说如果不打扰您的话。”
谈不上什么打扰,我说。
他从口袋里取出长约十厘米的木片,放在桌上。木片为浅褐色,呈很优美的弓形。往桌面一放,“通”一声发出有硬感和重感的声响。是一把折叠式小型猎刀。虽说是小型,但相当有宽度和厚度,东西甚是不俗。既为猎刀,应该大致剥得下熊皮。
“您别往怪处想。”青年说,“我不会用它伤害别人或伤害自己,绝没那个念头。只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想刀想得不行。什么缘故不知道,也许是在电视或小说中看到刀的关系,这也记不确切了。但不管怎样,我就是想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刀,于是托熟人买了这把来。在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当然瞒着母亲,其他任何熟人也都不晓得我揣刀走来走去——我一个人的秘密。”
他从桌上拿起刀,在手心里托了好一会,就像要称出其微妙的重量,之后隔桌递到我手里。刀沉甸甸的。木片原来是为了防滑而镶嵌在黄铜上的,主体几乎全由黄铜和钢制成,所以才比看上去的有重量。
“请打开刀刃看看。”他说。
我推压刀柄上端的凹坑,用手指拽出有重感的刀刃。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刀刃牢牢固定。刃长八九厘米。作为刀刃固定后的刀拿在手里一看,我再次为其沉甸甸的重量而感到惊异。不是一般的重。重得很奇妙,好像被恰到好处地吸附在手心似的。上下左右用力一挥,我发现由于其自重之故刀柄几乎不抖,同手的动作竟那么如影随形。柄的弯曲度也堪称理想,和手心正相吻合。用力握也全然没有不自然的感触,松开手指也好端端地躺在掌中。
刃形也令人叫绝。厚墩墩的钢片切削得干净利落,腹部勾勒出仿佛弓身抽泣般的圆熟的曲线,刀背则为了“刺入”而呈粗犷有力的形状,甚至血槽都制作得一丝不苟。
我在月光下仔细察看,试着轻晃几下。一把款式与使用感完美结合的高级刀具。想必切东西也相当了得。
“好刀啊!”我说,“更多的我不知道,总之手感好、刀刃看上去结实、轻重适中,是件好东西。往下只要好好过一遍油,保你终身受用。”
“作为猎刀不太小点?”
“这么大足够了,太大反而不好使。”
我把刀刃“喳”一声折回,交还给他。他重新拉出刀刃,在掌心里灵巧地打个滚,颇有些像特技表演,但由于刀柄有分量,还是可以做到的。继而,他像瞄枪筒准星一样,闭起一只眼朝月亮笔直地伸出刀刃。月光把他的刀和他的轮椅历历显现出来,看上去俨然是捅破柔软肌肤的白骨。
“您不能切点什么?”他说。
无理由拒绝。我握刀在手,往近旁椰树干刺了几下,斜着削下树皮。又把游泳池旁的廉价发泡塑料凸形板利利索索地来了个一分为二。锋利无比。
我把周围大凡看到的东西一个又一个切开。切着切着蓦然想起白天在浮标上遇到的那个肥胖白皙的女子,觉得她那白花花胀鼓鼓的肉体宛如疲惫的云在空中漂浮。浮标、大海、天空和直升机作为失去远近感的混沌体将我围拢起来。我一边注意不让身体失去平衡,一边在空中静静地缓缓地划动刀刃。夜晚的空气润滑如油。没有任何物体阻碍我的动作。夜半更深,时间仿佛软绵绵水灵灵的肉体。
“我时常做梦。”青年说。他的语声听起来似乎是从深洞底部传上来的。“梦见一把刀正从脑袋里面对准记忆的软肉扎去。痛不怎么痛,只是扎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随后逐渐消失,只有刀如一节白骨剩下。就是这样的梦。”
(完)